對能力主導的疑惑,始於一天早上等巴士上班時,看見前面的女學生正拿著現代研究社的初中中文課本全神閱讀(用我們香港人的說法,就是「刨」、「咪」)。當時正是學校大考時節,這位同學想必在為稍後的考試作最後準備。
車程中我一直想:不是說中國語文新課程是以能力為主導的嗎?以往各級的指定範文都取消了,將來中學會考也不會就指定篇章出考題,轉而考核學生的聽、說、讀、寫能力。換言之,學生可以得魚(各種語文能力)而忘筌(所讀過的篇章),為甚麼這同學還要為應付考試而細讀課文?
我急著四出向語文教師朋友打聽,問他們語文考試會不會考核課本篇章內容。得回來的答案都絕大部分是:當然考!要不然學生很難牢記所學。
新課程與舊課程的主要分別在於,舊的一套要求老師對每篇範文「精教」,或所謂「盡教」,即舉凡情意、品德、文化、文學、修辭、篇章結構,在一篇文章中,能教的都教;而新課程的教學重點則放在語文能力上,每篇課文都訂立清晰的學習目標,比方說,朱自清的《背影》可以是以序事方法,或抒情技巧為學習重點,本乎此,理論上傳授了有關能力,這一課就算講完,父子之間細微的情意和關懷,可以略而不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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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作者許迪鏘(左)與周漢光及袁兆昌
攝於本社主辦之研討會後 |
據老師反映,能力主導令教學目標清晰了,課堂氣氛活潑了。那自然是好事。我在一些公開講座中,也常問在座的年輕聽眾,《背影》這一課老師怎麼教。讀舊課程的同學往往不能立即說出老師的教學重點,但中四以下的同學每衝口而出的說這課是教怎樣抒情的,又或者,怎樣敘事的。不少教師朋友擔心以能力為主導,結果甚麼能力也掌握不到的情況,看來沒有發生。
可是,最近讀到一篇中三同學的文章,再次促使我思考如果重能力而忽略情意,會不會令同學的創作變得徒具技巧而欠缺足以感動人心的內容。
我們不妨看看這篇題為《故鄉》的散文的其中一段:
村子裡樹木茂盛,我遠遠眺望,遍地都是如翡翠般碧綠。村子裡種有數棵桃花樹,我喜歡坐在桃花樹底下乘涼,桃花樹節茂密葉子像篩子一樣,幫我篩走過於耀目的陽光。微風輕輕拂落樹梢上的粉白花瓣,一場「花雨」緩緩降下,形成一幅賞心悅目的大自然風景畫。微風還不忘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龐、輕吻我的髮絲,使我感到一股清爽的氣息傳到我的體內。我也喜歡坐在露台觀賞星空,像香蕉般彎彎的月亮和微小而閃爍的星星,在夜幕中分外璀璨奪目。
在這短短的一段裡,作者其實運用了不少修辭技巧,在方框內的,包括明喻、暗喻、擬人,以及成語運用,在其他的段落裡,還有借喻(潺潺的溪水奏出扣人心弦的樂曲)、引用(誰知盤中飧,粒粒皆辛苦)、反復(我愛故鄉的一草一木,更愛故鄉的寧靜、清新和樸素)等等,整篇文章也流暢通順,可見這位同學上課十分留心,語文能力掌握得很好,老師讀了應該感到安慰。如果這就是能力主導的成效,新課程顯然已達到預期的效果。
但細讀下去,我的疑慮來了。作者寫到她在故鄉的稻田裡看到金黃的稻米,很是好奇,在田間工作的姨姨對她說:「這些禾稻可是隱藏著玄機呢!」一名耕田的「姨姨」,會不會用上「隱藏玄機」這麼文雅的字眼呢?我不敢說,但,文章開首分明說當時正是春天(桃花盛開),為甚麼田裡卻是一片秋日風光,有金黃的稻米?作者又寫道:「我還看見農夫在熾熱陽光的照射下,仍然努力不懈地工作。」這卻是夏天的景象了。
這位同學顯然想寫一篇寓意深刻的文章,但情意的表達和縝密的思維看來未能與她的語文能力配合,文章的主旨落了空。語文的能力,不應抽空於語文的內容,純粹從文學作品中擷取語文因素,架空了作品情意,很容易只剩下一個徒見技巧的框架,而內容卻是空乏的。
教師朋友沒有完全捨棄舊的精教精讀一套,我相信是應該肯定的,教《背影》,如果不細仔分析朱自清與父親之間微妙複雜的心理交纏,未免可惜。對那些在講授《背影》的敘事抒情技巧之餘,仍苦口婆心要同學了解父母對子女含蓄的關愛的老師們,我以為人父母者的身分,謹向他們表示敬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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